《爱情神话》电影海报(图片来自互联网) 2021年年底上映的《爱情神话》作为青年导演邵艺辉的处女作,可以说丝毫不见青涩与生疏,而是成熟老练、举重若轻。这部电影不像其他很多国产商业片,难得地没有煽动情绪,没有道德绑架,没有民族主义,没有翻拍改编,没有IP堆叠,也没有上纲上线。这其实也相当于在给电影界一个新的发展思路和方向:生活的涓涓细流足以让观众愿意为之买账。 这部片子刚上映时我还在念高二。当时只是为了给繁忙的学业带来一点缓冲,看部片子放松放松,于是抽了一个周五晚上的空去电影院看电影。选片的时候看着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排片,这样一部以“爱情”开头的电影瞬间激起了一个男高中生内心的无限遐想与波澜。我特意让远在湖南的父亲找到我当时的计划本(每天都会记录一些自己的想法),找到我当时看完这部影片的一些实时感受: “2021年12月31日,阴。元旦晚会结束后跑去电影院看了才上映的《爱情神话》,看的时候心里一直有一种刺激而害怕的想法,我心想‘中年人的爱情都那么大胆、那么不拘、那么神话的吗’。很乐呵,仨女逗一男。很喜欢整部影片都是上海话的形式,吴侬软语的打情骂俏间很有上海的情调。选角都还行,毕竟是一部偏喜剧类型的电影,徐峥的选角就已很能撑住场子,令人惊喜的是与徐峥对戏的三位女演员马伊琍、吴越和倪虹洁,不仅将上海女人的风味展现得淋漓尽致,还赋予了角色以生活的美感和喜感。除此之外,老鞋匠在他们的故事里更像是一个局外人,在剧中是难得的‘眼明心亮’担当,说出来的话也引人深思。还有,要给电影里的配乐加根鸡腿,甚合我口味。” 这部片子的定位是一部爱情小品,带了点文艺梗的调侃意味,让这部片子更加喜闻乐见。还有少见的全片都采用上海本土方言的讲述,也让这部影片变得更加新奇有趣、夺人眼球。这次重看也发现了很多很精致巧妙的镜头语言和情节设计。刚上映时这部电影不断在社交平台(如:微博等)和电影评论平台(如:豆瓣、知乎等)引发观影者的激烈讨论,相关话题如“一个女人这个辈子不做什么什么就是不完整的”、“爱情神话票房”持续占据热搜的高位。而本文要关注的问题也就是近年来一直引起社会热议的性别问题。 性别问题在文学作品或是以往的电影中出现时,大多是以表现男女之间的绝对不平等为主的,而《爱情神话》并不是这样,它并不触及两性平等、女性权利等社会议题,也不着眼于对父权社会的批判,而是在着力于在两性关系中探寻性别的主导性。以下我将从电影《爱情神话》出发,从虚幻和现实两个方面探讨影片中的性别问题及存在的问题。 虚幻: 换个视角?性别反转是猎枪还是披着羊皮的狼? 性别问题一直存在的原因之一,就是人们对于性别的刻板形象:女性就该在内相夫教子,男性就该在外养家糊口。性别反转,顾名思义,就是指让女性角色完成一些普遍认为现实生活中让男性角色来完成会更加合理的行为。现实生活中,若是女子在外养家糊口,便会被称作“女强人”;男性若在家“相妻教子”,便会被视作“软弱无能”。而这部电影很好地避开了这一点,不是单纯的停留在家庭社会分工上的性别反转,而是更加前卫大胆,让性别反转的大多数情况落在了两性关系,尤其是“性”这一主体附近。 片中对三个女性的刻画做了非常戏剧化的性别反转。马伊琍扮演的李小姐“事了拂衣去、春梦了无痕”,在跟老白一夜情之后选择招呼也不打就羞赧地离开案发现场;吴越扮演的前妻蓓蓓为自己婚内出轨振振有辞地辩解道:“我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倪虹洁扮演的“有钱有闲,老公失踪”的格洛瑞亚跟白老师酒后亲密,一夜之后还打着买画的名义给白老师转了一笔钱作为补偿。三个女人的做法都是传统的男人做派,这种女性主义色彩浓重的性别反转处理先锋而有趣,有效地让观众在看电影的过程中感到无限的爽感和快意,但也难以避免的会对一些观众更保守的性别观、情爱观形成冒犯与冲突。 三个女人齐聚白老师家的这场重头戏,她们伶牙俐齿,侃侃而谈,从性的暗喻到对流行话的揶揄,自我、独立的女性形象跃然于银幕之上。白老师从“剩饭”变成“抢手货”再变成“垃圾股”,全凭三位女性角色的嘴上功夫互相切磋。先是前妻蓓蓓故意拿“挂出白老师画自己的画”、“给自己做了几十年饭”、“鲫鱼豆腐汤对皮肤好”这桩桩件件来让格洛瑞亚和李小姐尴尬和难堪,白老师的主动化解和另两位女性角色的明嘲暗讽将其压制。随后几人讨论吃“饭”的先后顺序,到底是先来后到还是有人插队。随着“野猫”和“剩饭”两位真主开始有一点气急败坏,开始反问“你说谁是野猫/剩饭呢”,几位中年人都会心一笑,这场争执开始变得欢乐起来。“野猫”格洛瑞亚对白老师这盘剩菜的态度由“白老师线条不必亚历山大(白老师的外国房客,上半身健身效果显著)差的呀”到“我觉得做只野猫也挺好的呀,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大餐我也吃过了,吃吃剩饭又怎么了,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吃好之后,嘴巴一擦,头也用不着回,跑路呀”。李小姐更是直接表明态度,由“本来说好吃私房饭的”到“我是最不喜欢和别人抢着吃的”,明确暗示了自己准备退出这场女人间的为了一个中年男“争风吃醋”的闹剧。 最后便是引发网络无数跟风造句的名场面:几个人轮番表达对女人人生完整性的看法。 前妻蓓蓓说:“一个女人这辈子没有小孩是不完整的。” 格洛瑞亚也“编”道:“一个女人这辈子没甩过一百个男人是不完整的。”李小姐以自身出发,不忍落后:“一个女人这辈子没挣到一百万是不完整的。”格洛瑞亚又反讽:“一个女人这辈子没有为自己活过是不完整的。”李小姐最后回应:“一个女人这辈子没有浪迹过天涯是不完整的。”整个过程由从头到尾都处在弱势地位的白老师以“一个女人这辈子没有造过反是不完整的”来结束。这段短暂而急促的台词表现不只是一个“精彩”能形容的,但是我们应该关注其内在的逻辑与价值。究竟谁能决定女性的价值呢?另外值得玩味的一点是,这几句台词句句不提男人,却句句和男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一个维度是很多这些话可以把“女人”直接变成“男人”,且在现实生活中更加合理,也更加常见地成为大多数男人自我麻痹、做出一些男性至上行为的理由。 诚然,刚刚那个性别反转极度呈现的场景给不少观众带来了爽感,但是这中间存在的问题也不容小觑。因此说完这个影片中最精彩的片段之后,不妨来分别分析一下三段关系中的强势与弱势的较量。其实这也是这部电影存在的很大的一个问题——无法摒弃男性强势女性弱势的固化思维。虽然在刚刚那个片段中我们感受到白老师作为“剩饭”面对三位女性的弱势,但是在与每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其强势地位也是很容易感受到的。这不仅是性别反转只停留在两性的感情上不够彻底的原因,更表现出对性别的刻板印象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社会分工问题,而已经深化到一种社会认同的地步了。 首先是与李小姐:从命运方面,或者说从过往方面便已是男强女弱的局势了。白老师坐拥上海小独栋、会做饭、还是艺术家(虽然自谦为“杂家”),而李小姐与母亲同住逼仄小楼阁、离婚带娃、年轻时离好大学都是一两分之差。相处的时候亦如此,李小姐需要白老师帮忙照看孩子、帮忙修灯泡……可偏偏这样一位过往和命运处在弱势的女性角色,也在时不时提醒自己要强势起来,在片场把没办好事的男工作人员骂得狗血淋头,拒绝白老师近乎恳求的提供免费住所的让人窒息的怜悯的提议,与格洛瑞亚一同努力找最好的画廊给白老师办画展。这些都是李小姐作为一位独立女性为了自己的女性尊严的对男性无形压迫的反抗。 其次是与格洛瑞亚。看上去格洛瑞亚在与白老师的相处过程中都是处于强势地位的,比如:在与白老师酒后一夜风雨之后还以欣赏白老师的画为名义,给白老师转账25000元,而这也正好是格洛瑞亚口中曾透露的解救她丈夫所需要的金额数,让白老师一度以为自己被“嫖”了;约白老师在夜总会见面,故意让白老师听到她唱:“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包括也出力帮忙让白老师办画展……这种种看似是在洒脱风流、一屑不顾,实际上在看到格洛瑞亚拒绝白老师的那晚回到包间时的表情,就能看出来实际上导演要表现的还是格洛瑞亚在这段感情中的弱势地位。 再次是和前妻蓓蓓。同上边两位一样,看上去在探戈舞厅外边前妻蓓蓓趾高气昂地说:“我只是犯了世界上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还用“给我做饭你也开心,我也做过让你开心的事”这样的话来堵白老师抱怨的嘴。但实际上前期蓓蓓看似强势的外表之下,是主动求和、祈求复婚的被动和弱势的内里。 关于强势弱势,电影中还放有一个反例,那就是老白的儿子白鸽和他的女朋友洋洋。白鸽修眉、化妆,甚至说话听着嗲里嗲气,带有“娘娘腔”的味道,老白对此也是反感不已,认为他“男人没有男人样”,而洋洋恰好相反,不同于别的女孩儿,洋洋干净爽朗、直接果断,是酷女孩。这看似也有一丝性别反转的味道,这样的白鸽在现实中的刻板印象来看是肯定被放在“弱男子”这部分的,可是在最后一顿晚餐前,白鸽和几位阿姨在化妆护肤方面聊得热火朝天,看起来比老白更受欢迎,这又能否表现出其实白鸽并不“弱“呢?对于作者的这一设定,估计也是想表达性别反转的一些议题,可惜电影中表现的太少,难以进行相较准确的评价。 现实: 自相冲突?回到现实后的反思与重建 女性主义电影往往指电影作品体现女性自我觉醒意识和女性主体建构,“女性意识或女性对自身的价值醒悟与追问,都意味着对男权的质疑或颠覆,对女性生存、生命、情感等状态的关怀”。实际上,性别问题虽然是一个十分具有切身性特点的问题,但也不可否认:它也多少保留了一种群体性的意义。这可以从我们将各个男性化主体归为“男性”这一类,将各个女性化主体归为“女性”这一类就可以看得到。我们在面对一个男性化主体或女性化主体时,往往是用两重视角去对待的。也就是说,对于一个男人,我们一方面将之视作一个人,也即一个主体,而他的男性的性别,只不过是这个主体所带有的性别、身份意义上的特点而已,那是外在的;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往往在另一情境下,或者在转念之间,我们有时会以“男人”或“女人”为代表视之为这个大类别的一员,从而形成一个整体性或群体性视角。这两种视角是有别的,一种强调主体的个体特征,一种着重强调性别标签背后的群体性。可以说,前一方面是主体性视角,而后一方面则是整体性或群体性视角。性别议题的微妙性与复杂性所在,就是我们往往将这两个视角错综在一起。这虽然是很自然而然的态度,但也往往会给以两性和爱情关系带来不必要的纠结,因为爱情关系是具体两个主体的交心关系,而在爱情关系中过于凸显整体性或群体性视角则会妨碍交心。真正的爱情关系,还是会聚焦在主体性视角上,而弱化整体性或群体性视角。 我们可以理解,男人在与女人互动的过程中,男性往往同时展现了两个身份,即个体身份和男性群体身份。也就是说,在女人面前,男性既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同时又是男性这一群体中的一员。而如果他的“男人的性质”表现明显,而“人的性质”体现不足,就会在女人心中形成男权主义者的恶俗形象。而老白之所以受到三位女性的关注(至少是不被嫌弃),则恰恰是因为她们在老白身上,看到了他的“人的性质”流露较多,而“男人的性质”体现较少。换言之,这些女性看到的老白,并不是一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而是一个真情流露的人,虽然他多少会使用某些男权话语(例如他批评儿子白鸽是“娘娘腔”的调调)。老白的可爱度对于他们来说,是加分项。而老白展现出的真心和情感,也使得这些女性与他建立起交心的关系,并对他有所好感。例如,当老白在格洛瑞亚与李小姐面前批评中国的男导演的时候,老白说他要为中国男导演感到羞耻,他代表男人向她们道歉。她们颇为欣赏老白的这一态度,并对老白说:“你这样说,男人们会说你背叛同胞,不像一个男人。”事实上,格洛瑞亚与李小姐的话颇值得玩味——老白一旦摆脱了某种男权主义态度时,其实就是挑战整个社会的男权结构。这就意味着,男权话语、男权结构不但对女性有压制性与规训性,而且对于男人,也有某种潜在的压制性和影响,而且这种压制性更为隐蔽,更不易觉察。换句话之,男权结构不但是女性的敌人,而且也是男性的敌人。 有意思的是,尽管两年之后再次看这部电影,我仍然认为老鞋匠是一众虚幻中的一抹现实的代表。第一次见到Jimmy Choo的鞋,就跟白老师说:“不管这鞋是是谁的,这人不适合你啊。”而且还呼应了“每个女人一辈子至少有一双Jimmy Choo”的讨论。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也就像“局外人”老鞋匠所说的那样:“男人的问题是想的太少,女人的问题就是想得太多。”站在现实的角度上看,老白还是一个比较传统的有点子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对于男性和女性应该做的事情有自己的一套刻板印象。 纯粹的爱: 抛却性别问题不只是说说 小鞋匠还说了:“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喜欢不喜欢。”所以,当我们决定大胆爱时,就放下我们那傻得可怜的对性别对外在对其他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偏见和刻板印象吧。想要在爱情中寻找虚幻的神话,就得抛开现实中的诸多考虑。性别问题之外,最后以“红拂夜奔不复还”的一句话做结:“不要怕死,也不要怕活着。不要怕爱,也不要怕忘记。” 【参考文献】 [1]易杰.被接受的性与被拒绝的男性——电影《爱情神话》散文化叙事下的女权[J].戏剧之家,2022,No.421(13):146-150. [2]周舟. 《爱情神话》:为什么好看不好卖?[N]. 中国电影报,2021-12-29(010).DOI:10.28064/n.cnki.ncdyb.2021.001258. [3]秦喜清.《爱情神话》:后女性主义时代的一枝带刺玫瑰[J].当代电影,2022,No.311(02):31-34. [4] 董沁旋:《悲情中的抗争——娄烨电影女性意识解读》,《视听》2021年第12期 (本文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光影中的百年中国》2023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3年优秀影视评论”)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本期编辑 | 孙雁南 图片来源于网络 2000年,新青年网站电影夜航船出发,那是盗版DVD、电影BBS的时代。 2019年,新青年电影夜航船再度出发,期待用电影来思考人生与社会。 电影不是特殊的文化趣味,也不是喂养观众的廉价鸡汤。电影是一份邀请,一次聚集,一次分享,一种无名的大众对未来的探险。欢迎朋友们重新登船! 原标题:《锐评 | 谢鼎杰:《爱情神话》:在虚幻与现实中看性别问题》 (责任编辑:) |